从《世说新语》看魏晋美学思想
魏晋时期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鲁迅称魏晋时代是文学艺术的'自觉时代';冯友兰称魏晋为'风流自赏'的时代。因为乱世,因而思想奔放,无拘无束,不管是'建安七子'还是'竹林七贤',都在向我们传递着一种生命智慧和生活美学。值得我们在觉得人生无望时,去寻找一点明媚的光亮。
一、《世说新语》中的诗意美学
1.'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对身体美的诗意追求
《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有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大胆追求,那就是:裸身。'刘伶恒纵酒放达,或脱衣裸形在屋中',阮籍则时常'露头散发,裸祖其踞。'这是一种近乎奇特的审美意识。人类从远古走来,好不容易告别了茹毛饮血衣不蔽体的时代,手工业的不断进步让人类有权利有义务去追求后天创造的美丽,《世说新语》却将裸露的身体形象直白的跃然纸上,简直令人匪夷所思。但是仔细想想,这何尝不是一种最有诗意的韵律。裸露的身体,拥有最真实最自然最美好的线条,拥有最让人动容的生命气息。以地为鞋,以空气为衣,以天为帽,身体作为自然的一部分,与天地交融为一体而不可分割,这才是真正的'以天为盖地为庐',是中国古人追寻的最自然最原始的生命状态。正如刘伶所言:'我以天地为栋宇,屋室为裈衣,诸君何为入我裈中?'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对生命的最初认识,起源于羊水中裸露的自己,所以有什么能比赤裸裸的身体更能体现出生命的诗意呢?这个意义上的美,就像尼采说的:'没有什么是美的,只有人是美的:在这一简单的真理上建立了全部美学,它是美学的第一真理。' 如果没有对于身体美的自觉认识,那么对世间万物的美学感悟,无论是草木芬芳还是鸟语花香,都略显缥缈空荡。
2.'诗意地栖居'——对生活美学的探寻
魏晋是一个迷人的时代,宽袍大袖,洋洋洒洒,举手投足间文人意态尽显。《言语》篇云:'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俄而雪骤,公欣然曰: '白雪纷纷何所似?'兄子胡儿曰: '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即公大兄无奕女,左将军王凝之妻也。'咏絮之才一直为后人称道,甚至被曹雪芹以'堪怜咏絮才'写进了千古奇书《红楼梦》。此篇可见,魏晋人把诗意融入了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漫天的大雪,谢安却把儿女们召集在一起讲述文章义理,红泥小火炉上煨着绿蚁新醅酒,炭火微弱的爆裂声混着雪落下的声音,多么美丽的一幅雪天漫谈图。如果没有那天谢安的召集,可能就没有谢道韫的'未若柳絮因风起'了。
《容止》篇云:'魏明帝使后弟毛曾与夏侯玄并坐,时人谓蒹葭倚玉树。'又云:'时人目王右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没有说美,也没有说丑,但是话一出来,大家什么都懂了。含蓄而张扬的美感,早已融入中国人的血脉。'蒹葭',让人想起《诗经》中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一种游离凄迷的美丽。'玉树',则是'芝兰玉树'的美好象征,飘如游云,矫若惊龙是从《洛神赋》中化来的句子。这些词语,给读者留下风韵无限的想象空间。人的容貌是无法用言语确切说明的,但是这样诗意的描绘,让人好像一下子懂得了他们的样貌,可是再说,却说不清了。中国人的独特就在于,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感,竟被那些诗意的古文,一语道破了。魏晋之时,就连说一个人的容貌,都洋溢着这样酣畅淋漓的美感。
二、'真名士自风流'——魏晋人的生命美学
1.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雅量》篇云:'祖士少好财,阮遥集好屐,并恒自经营,同是一累,而未判其得失。人有诣祖,见料视财物,客至,屏当未尽,余两小麓箸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或有诣阮,见自吹火蜡屐;因叹曰:'未知一生当箸几量屐?'神色闲畅。于是胜负始分。'收藏了很多很多的鞋子,但是却意识到,人这一生,何其短暂。甚至短到还没有探寻到什么是欢乐什么是苦痛就不得不离去,像鱼儿般放归水天,完成这段生命的苦旅。一直觉得这一篇透露着一股悲凉的情绪,收藏带来快乐,却同样带来了生命的无奈。可是阮遥集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神情却悠闲潇洒。对于生命的温和从容,所谓'魏晋风流',大抵如此。《任诞》第七篇云:'阮籍嫂尝还家,籍见与别。或讥之,籍曰:'礼岂为我辈设也?''古代叔嫂界限极严,当时敢作出此等行径的阮籍自然是会被人所'讥'的,但他对此毫不在意,也不把这样的'礼'放在眼里。她是嫂子,我们乃是一家人,嫂子远行我去道个别祝个平安有何不妥?①正如宗白华先生所言:'魏晋人以狂狷来反抗这乡愿的社会,反抗这桎梏性灵的礼教和士大夫阶层的庸俗,向自己的真性情、真血性里发掘出人生的的真意义、真道德。'不惧封建礼教,率性而为,这样的洒脱,快哉快哉!
桓温北伐,经过金城,看到自己从前种的柳树已经十围粗了,非常感慨地说:'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手攀柳树枝条,不禁泫然泪下。此句更有一种《诗经》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怅惘无力之感,华丽的美学之下是对人生重重的无奈。王孝伯在京都行散来到他弟弟王睹的门前,问道:'古诗中那句最好?'王睹思考着没有回答,孝伯咏诵'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说'此句为佳。'时空变换,生命无常,魏晋士人注重在有限中把握无限,在短暂中体验永恒。由此,客观的时空被主观化了、情感化了、诗意化了,有限的人生凝固为永恒,负载着深远辽阔的生命意蕴。(黄沁茗)
2.生亦何欢,死亦何惧
对待生死,《世说新语》中的魏晋人更是有一种令人敬服的温和从容。《尤悔》第三十三篇云:'陆平原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43岁的陆机,正值壮年,却不得不交付自己的生命,可是他临刑前想的却是曾与其弟陆云共游十余年的吴由拳县郊外的华亭别墅,想念那茂林中清泉边上的声声鹤唳,即便屠刀已在颈边,萦绕耳边的,依旧是当年的清脆之音。我真的无法想象,能这样对待生死的人,究竟是什么样的。诚然生与死是世界上最近的距离,可是当死亡真的到来的时候,难道真的没有丝毫恐惧吗?真的没有对这个世界的眷恋和不舍吗?陆机如此把生命寄存于山水之间,泯灭了生死大限,实非常人所能做到。同样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嵇康没有谈玄,也没有吟诗,而是'顾视日影,索琴弹之',他担心的,是这曲《广陵散》无人传承,就此成绝响。余敦康先生这样评价嵇康:'他那孤傲狷介的独特个性处处与现实生活相抵触,最后却在他终生真诚追求的自然之和的宇宙本体中得到了确认。'他真正把自己的生命和整个世界融为了一体,不管是生是死,总归存在于这个融万变于不变的世界中,《广陵散》的回声久久不绝,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遗响也至今宛在。
《雅量》篇云:'谢公与人围棋.俄而,谢玄淮上信至。看书竟,默然无言,徐向局。客问淮上利害,答曰:'小儿辈大破贼。'意色举止,不异于常。'父母一向把孩子的性命看得比自己的还要重的多,如果是对自己的生死毫不在乎是一种浑然天成的风流态度的话,那么对于孩子的生命依旧能做到无比的淡定从容,则是值得令千世万世后人瞻仰的温和冲淡之美了。淝水之战关乎东晋政局安慰,将士们自然将生死置之度外,全力以赴。可是谢安收到小儿大捷的消息后却能依旧面不改色的下棋,直到客人问起才告知,这样的从容,仿佛江山万里尽在抬手落棋之间,也难怪有对联云'关中良相唯王猛,天下苍生望谢安'了。
三、《世说新语》的美学内涵
1.名士风流中的儒学精神
《德行》篇第一则,也就是《世说新语》的第一篇云:'陈仲举言为士则,行为世范,登车揽辔,有之志。为豫章太守,至,便问所在,欲先看之。主薄白:'群情欲府君先入廨。'陈曰:'武王式商容之闾,席不暇煗。吾之礼贤,有何不可?' 陈仲举担任豫章太守时,一到南昌就要去探望徐孺子。然而大家希望他先到官府去。陈仲举说:' 周武王得到天下后,垫席都没坐暖,先去贤人商容的住处去表示敬意,我礼敬贤人,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以此篇为《世说新语》始,可以看出,'周礼'在魏晋人的心中是有很高的地位的。'礼'是生活中的一种至高美学,代表着人性中与生俱来与后天培养相融合的一种气质。魏晋士人将'自然'的观念引入社会领域,提出'越名教而任自然',反对世俗名教纲常,高扬人的自然之性和生命之情。率性而为的同时却不忘先贤教导,始终把'礼'放在首位,实在是一种真正的'文人精神'。这种精神,不是简单的'忍者不受嗟来之食',而是即便饿的头晕眼花,吃东西前也要先洗手,是一种真正的贵族精神。
2.乱世中的自我救赎
纵观中国历朝历代,魏晋算是一个数得着的乱世。因为战争频仍,所以命途多舛,生命显得更加微不足道,因此对死的恐惧和对生的留恋是魏晋时期一道独特的人文景观。《世说》中有'伤逝第十七',就专门描述了魏晋士人面对死亡时的态度和反应,可见此时人们对生命的关注度很高。阮籍的作品中深蕴着诗人对人生强烈执著的欲求和留恋,那种忧心忡忡和孤苦无依突出了对生命意识的觉醒以及因为这种觉醒所生出的哀伤。因此他隐世避世,葬母之时蒸猪喝酒,企图用这种荒诞不羁的行为来掩饰自己的恐惧与彷徨。真正能做到'死生无一物'的人毕竟是少数,多数人还是会慨叹人间美好。因此在我看来,魏晋人很多世人难以理解的行为,比如嵇康一年才洗一次澡,刘伶的日日大醉,文人雅士们'捉虱为乐',都是为了给自己的生命一个'交待',想要麻痹自己,在一种近乎扭曲的状态中完成自己压抑的人生中天性的释放。他们不想看着宫阙成土,人性沉沦,但是生不逢时,对于眼前的一切,他们无能为力。因此只能通过一种近乎'自我欺骗'的方式,来完成这种'自我救赎':我不是不想管,也不是管不了,而是我不屑于管,我这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多么令人心疼,酒杯碰在一起,都是梦碎的声音。
魏晋士人的生存总是自由而充满诗意,有限的人生被无限扩大,精神生命达于永恒,在乱世中追求一种生活美学,恬淡安适,不卑不亢,这种审美化、艺术化的人生境界和生存智慧,对于我们培育具有诗意精神的审美人格和'诗意栖居'的生存观都是极为宝贵的思想参照。